文茜語錄/當母愛沒有名字時 ~陳文茜
我一直不明白,這樣的人為何闖入我的生命,帶給我如此巨大的痛苦;直至母親節。
今年母親節,我人生第一回含著淚,雙手緊抱年已八十的母親。也是人生第一回輕輕告訴她:「媽媽,謝謝妳,我好愛妳。」一段遲來整整三十七年的話語!
我和母親一生緣分很淡;不過七個月,母親把我交給外婆;從此我一面是備受外婆溺愛的孩子,一面是內心孤獨沒有父親、也沒有母親的幼兒。
小學五年級,老師要學生們寫作文:題目〈我的爸爸與媽媽〉。父母在我人生一片空白,我既無法幽訴,也無能歌頌。於是寫下一篇奇特的文字:「我的爸爸是可口可樂,我的媽媽是巧克力。巧克力含進嘴裡,化在心裡;它是世界上最濃郁的母愛;溫暖每一個遊子的心。可樂當你頹喪時,給你無限的勇氣與助力,幫助人生堅強尋夢。」
「我的爸爸與媽媽,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父母。差別是,別人的爸媽會給他們錢,而我的爸媽,花錢才能買到他們。」
是的,我的童年好似沒有匱乏,又好似始終缺陷;直至十七歲。
十七歲,我的外婆辭別了所有她愛的人,離開人世。那一年我回到媽媽的家,無論天空星輝斑斕或暴雨狂奔,夜裡總躲被窩裡大哭。當年電影主題曲〈Do You Know Where You Are Going To〉正上市,台北滿街放著這首樂曲,走在街上的我,總是一邊聽,一邊哭。
我的媽媽與外婆教養孩子方式完全不同,媽媽相信斯巴達管教。對我的我行我素,特別看不順眼。我十七歲時,母親已是一名成功職業婦女;但一位單親母親,不論外表多麼美麗,工作多麼有成就,壓力仍時時相伴。於是一個從小沒被挨罵過的孩子,天天挨罵;一個從小沒做過家事的小孩,天天被要求洗碗、曬衣服。我內心感受很簡單,我只是這個家庭2+1的小孩,一名闖入者。那一刻起,我的靈魂從幼稚快速蒼老,我開始理解世間情感不是天然俱生,它需要一點一滴的累積,一點一滴的回憶。而我與美麗的母親之間,回憶是空白,情感是歉疚,付出是責任,一切都是不得已。
回家之後半年,我寫一封信給媽媽:「外婆已死,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。媽媽,我能理解妳的心情,突然接受一名十七歲的孩子,的確是困難的事;何況妳只喜歡乖順的女兒。我可以理解妳的難處,但能不能容許我在妳家住到大學,再過兩年,我會悄悄離開,不再打擾貴府。」
媽媽看了我的信,哭著向我懺悔,直說對不起。她工作壓力大,弟弟妹妹功課不如我,因此才把許多壓力交給我。
母親與我的爭吵,並未因此結束;三十年來總是以不同方式登場,不同方式結束。我理性上感謝她收容我並對我負起養育責任;但心裡那個2+1從未於腦海中離去。
即使到了三十歲去美國讀書時放暑假回來,也是來匆匆,去匆匆。我從不打開行李,我判斷母親對我待家中容忍度不會超過三天,但我拿她的錢讀書,有義務挨她的管教責罵;於是有若數饅頭般,我總是算著日子,一天,兩天,三天;好了,她果如期然爆炸了,我即提起完好如初的行李,住進早就約好的朋友家。
母親在我心中,雖不夠愛我,卻是我的人生典範。打從三、四十年前,她已在台北金融圈赫赫有名。除了外表非常美麗之外,她的心也很美。金融圈中她幫助人,包括已往生的白文正、榮安邱都曾對我豎起大拇指,稱讚母親的品格與善心助人。在爾虞我詐的金融圈裡,母親的成就,不來自奸詐鑽營,相反地乃因誠實與不貪。台北幾名大戶包括吳火獅、邱永漢……,都放心把大筆資金交給母親保管,因為她從不對外宣告誰買進多少股,也不會把客戶買進後漲價的股票據為己有;雖然這在股市裡如此常見。由於誠實,也由於對金錢的品德,而非唯利是圖,使母親早在九十年代已成月薪百萬的成功女性。
我喜歡從遠處欣賞母親,欣賞她的嬌媚美豔,欣賞她的崇高人格,欣賞她的正氣廉潔,欣賞她的良善心軟;但做為一名與她緣分極淺,強勢性格的母親,我對她始終敬而遠之,也從未理解母親對我獨特的愛。
猶記十年前《聯合報》製作兩代相對論,訪問我和媽媽,她一如往昔做了美美的頭髮,端莊華麗走入我家;而我平時也沒那麼邋遢,當天刻意光腳、散髮,不著妝。她直言受不了我的奇裝異服,我譏笑她至今以為自己還在當小學班長;訪問的記者問:「妳們會想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嗎?」媽媽正想開口說「想」,我沒給她機會,即說「不行,我們住在一起不是她上吊,就是我上吊;而且我判斷她上吊機會比較高;為了保護她的生命安全,我不能和她同住。」
旁人聽到的是我的慧黠調皮,我的母親心中則是掉著淚,而且是無言的淚。她始終保存著一塊對我童年的虧欠,我不是不明白;但為了抗拒一個強勢的母親,或者保護我曾深受傷害的青春歲月,我總是狀似刁鑽、狀似撒嬌、狀似任性。
直至母親節那一天,她看我外表灑脫,但其實被前朋友傷透了心。於是告訴我三年前往事;我的前朋友經常情緒失控,遇到不如意事,即口出惡言傷盡所有親近的人;這對我不是新聞,而是日常生活中的點滴。
過去我認為這是自己錯誤的選擇,本該承擔;我殘忍地對待自己。至今我沒有太大怨言,因為我相信這並非他的本意;他只是一個價值偏差且控制不了情緒的男人。
直至今年母親節。媽媽告訴我約莫三年前,他為自己家裡某件傷心事嚎啕大哭,母親正好在場。我的母親是一位驕傲且自尊心極強的女人,她的媳婦、女婿只有討好她的分,沒人敢頂撞她。那一天,她看我的前朋友如此傷心,雖然自己脊椎斷了剛剛復原不久,竟以伏地爬樓的方式,爬上二樓敲對方的房門,輕聲勸他別傷心。結果我的前朋友,第一回,開門辱罵她,關上門;媽媽仍不放棄,再規勸他,安慰他,他又開門吼叫一次,然後再摔門;媽媽當時脊椎已經非常痠痛,只好手抓著門把,半跪著門前仍繼續安慰他,最終他開了門,對我母親大喊:「滾蛋!」再關門那一次,他不知我母親已無力站著,摔坐地上。
母親回憶往事,不為怨恨;她只是想告訴我,我和任何人在一起,她都祝福,只要是可以照顧我的人。當天,她三度挨吼罵後,沒有忿怒,只流下了眼淚。因為她曾幻想親愛的女兒,小時沒有媽媽照顧;媽媽渴望老來有人照顧我。而那一段不斷關門吼叫的過程,讓她深悟體會,她的女兒不會有她妄想的依靠。如果對待長輩甚且如此,可以想像私下女兒的處境。
於是當我離開前朋友時,我母親只要我給對方祝福;然後平平安安地過日子。一句結語,「忘了他,離開他,妳會更幸福。」
五個月後,外界告知他已有了新女友,媽媽的反應正如我一生對她的尊敬:「這樣最好,我們家過去幫忙他,從此對他更是一無虧欠。」
我聽完媽媽的敘述,內心慚愧不已。我常常忘了真正深愛我的是我最親近的家人。他們在我的朋友需要幫忙時伸出援手,而我卻把一切當成理所當然;我顧及外人的自尊,卻把母親的尊嚴任由他人踐踏。
我問媽媽為何不早一點告訴我?母親說她仍有幻想,但也很矛盾。她承認,這若是她的媳婦或女婿,她可能從此不讓對方進家門。但這是我選擇的朋友,她所以特別疼愛他,不是別的原因;只因怕我老來孤單,沒人照顧。她想把從小虧欠的女兒,託付給一位可以照顧我的人,這樣她才能放心離開人間。
母親說了往事,我和她先對望,接著淚流滿面,內心既震驚,更愧疚。我那位看似驕傲、強勢、自我中心的母親,原來一直隱藏著對我這麼深的母愛;為了我,她忍下人生不可忍之辱;為了我,她把自己摔在角落,只為成全一段不需成全的情感。
於是今年母親節,我人生第一次丟掉「2+1」的心結,我慚愧也激動地擁抱媽媽。我親愛的媽媽年已八十,雖然外表不復當年之美;內心卻始終那麼美。說完故事,她叮嚀我:「不要怨他,一切已過去;以後我們母女扶持,媽媽雖然罹癌,但為了妳,我會好好活下去。」
看遍世態,嘗盡愛情,人生的旅途,我終於回到了原點;回到我生命最早出發的地方。這才是所有故事的終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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